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树的事
作者:叶少言 文学院 本科2012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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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我还住在老房子里的时候,我能看见树。
    老房子挨着山丘,山腰和山脚莫名长满了成片的相思林,叶片细狭。不明白它们在哪天生长起来的,这似乎谁也说不清,也许是我出生前,哪个季节的候鸟衔来了饱满又坚硬的种子。相思树枝干生得细长,赭褐的树干在繁密的细叶里透出一点儿影子来。因为是攀附着山腰生长,所以树木生得层层叠叠,鳞次栉比,姿态自由不拘一格,一直探伸到楼下的婆婆家的阳台上。我很羡慕。每次从学校放学回来,看到绿色的枝叶攀附着六楼的阳台,心里就莫名被什么牵扯着,巴巴地盼望着树再长高些,能让我家的阳台触摸到它毛茸茸的绿色。
    傍晚放学回来,我在楼道上兜兜转转,遇到楼下的婆婆招呼我,我就怯怯地收她几个星星一样的小玩意儿。婆婆和我妈妈很是要好,算是麻将搭子,工作上也有交往,有次妈妈把我寄放在婆婆家里,我就像一个被寄存的沉甸甸包裹,安分地端坐在和家中格局相同的客厅里,认真地看一部不知所谓的动画片。婆婆给我糖,和其他一些小东西。我不拿,但婆婆总是笑着的。
    夏天的时候,我睡在铺好竹席的地板上,听到树下几个年轻女孩子愉快的笑声,她们在讨论一会儿要去哪里喝奶茶。那时我还小,只羡慕她们拥有自己买奶茶喝的自由——我当然并不真正明白“自由”是什么,也许就是像奶茶一样甜蜜的东西。在这样自在的笑闹声里我闭上眼睛,翻过身,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和外婆谈起楼下的婆婆。我半睡半醒的脑海里构想出妈妈垂着眼睛择菜的样子,她那种漫不经心又带些垂丧语气的本地话:“如果我像她一样有那么多身家,我还苦什么?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去,自由得很。”
    后来,到了夏天的末尾,黄昏是一种很是破旧的黄色,这时候总是要刮风的。热而盛大的风,从东面的海上赶来,呼啦啦地占领夏季的天空。旧旧的风吹着山腰上的相思树,泛黄的相思树就像一面记忆的旗帜。
    楼下的婆婆一家搬去城里了,她摘给我的玉兰枝还插在我的泡泡糖瓶子里。
    两棵珠圆玉润的玉兰就长在楼下,破裂的水泥花圃围着它们绕一圈,树下的瓦房里住着大人们的自行车和小猫。夏天阳光很好的时候,在玉兰树下可以瞧见金颜色的光斑和树梢上蜘蛛撑开的金线。半开的玉兰从树尖儿一直开到垂枝。遍地都是掉落的玉兰花瓣,风里都是一股洁白的香气。我指挥着小玩伴收集花骨朵,拾回来泡在清水里,好像某种圣洁的仪式。那时候隔壁的小玩伴开始学钢琴,每个夜晚,她家里断续的钢琴声和着楼下的玉兰气味一直飘过来,飘过来。玉兰花瓣和钢琴键都是象牙白的,像一枚厚厚的月亮。小时候的我,好像总是生活在某种羡慕的情绪之中,我曾经摸过伙伴的钢琴,那是一种玉兰一样圆润的美,可是家里自然不让我学钢琴。
    “你爸你妈都忙得底朝天,天天一条线里来回跑,哪顾得上你学这个?仔细自己的数学,学学好!”外婆既然这么说,我就灰了心,天天听着玩伴和我抱怨学琴不自由,玩儿的时间都没了。我倒是从心底里羡慕这种不自由。
    我小时候很怕见人,遇见人,也不敢打招呼,哪怕是住在一栋楼里的老邻居。
    老邻居都是父母的同事,好像也并不在意我的不礼貌,有时会宽厚地对我笑笑。下班回家,他们用竹竿勾来玉兰花,慷慨地送我。我暗地里喜欢观察他们,就像观察绿叶的脉络一样,他们平时不急不缓的动作,说话时柔和的样子,就像爸爸曾经撕开玉兰叶子让我闻到的那股宁静又透明的味道。我觉得楼里的各家都自在,幸福。
    后来,一天下午,我上学走到楼下,听到一楼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在急促地咒骂,语调硬而刺。这声音,我辨认出是谁,却不知道在骂些什么,听起来不像是我平日里在楼里能听到的话。一楼人家的窗子上安着生锈的防盗网,女人的声音从网里钻出来,带着锈迹斑斑的气息。我忽然想起这家人好像在闹离婚。这个场景,总是在我几年后读《围城》的时候飘然而至,我好像从那时候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做“围城”。
    晚上回家,在饭桌上听到爸爸打电话,他在说评职称的事情。“他就是那种人。”爸爸听起来有点生气,“自己评不上,也要把别人拉下水。我可算看透这种人了。”
    我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,尽管从来没有人告诉我。
    一切糟糕的记忆都朦朦胧胧,只因为我有不去探寻的自由。我从没触碰到那些事件冷而硬的内核,直到我离开老房子。对某些往事某些人,我只是怀有某种带着敬畏的猜测,从未定性,也自然不用接受什么,颠覆什么。
    一个孩子哪里想得了那么多?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?毕竟玉兰花还开得好好的。我和伙伴在楼下的旧仓库里捉小猫玩,那是一只黄色的小野猫,东躲西窜,机灵得很。这就足够我耗掉所有空闲时间。
    老房子周围有竹子。玉兰树的下坡,有一丛矮竹。冬天过去,春天来了。我喜欢把还没舒展开的竹叶卷从竹枝上抽出来,集成一把,就像集市上成捆出售的翠色蔬菜。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,就是乐此不疲地把还没长成的小竹叶都归为自己所有,最后又都丢在附近的沙坑里。就算我这样刻意阻挠竹子的成长,它们还是自顾自长得磊磊。有一天我去上学,看见其中一棵竹子的底部刻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,“小鸟之墓”。从此有一只小鸟睡在矮竹之下,不明白是哪一只,也不知道是楼里哪一位伤心的小孩干的。
    春天来了,我和伙伴去操场上放风筝。从前在江边放过风筝,那里的沙滩广阔,风大而凉,只要松开手,风筝就能自自在在地升上天。
    老房子旁边的操场上长着许多松树,有年头了,笔直向上,枝叶肆意横生。
    我和伙伴好不容易就着春天的微风将风筝送上天,它总是不稳,我们牵着线,提心吊胆它要掉下来,然而最终没掉下来—— 风筝卡在了松树枝上。暗绿的松枝上困着一抹橙黄,样子甚是突兀。我们不敢用力扯,线断了就彻底没戏了。怎么也没法把风筝弄下来,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场景:一只野猫上了操场上的一棵桦树,怎么也下不来,树下好多人围观,猫在树顶瞪着眼睛。此时我们俩站在树下瞪着眼睛,活像那只上树的猫。路过的一个陌生阿姨抱着宝宝,好笑似的看着我们说:“拿不下来的。”
    我不记得最终有没有把风筝拿下来,或许没有。它也许永远在那儿。伙伴被父母叫回家练琴了,我回家写数学,我们都回到了高高的七楼。自此后,我们再也很少下楼玩耍,春天里的风筝怎么样了,我们也不关心。我们都没太多时间。
    七楼上的日子过了很久,有多久呢?只记得日子一晃而过,拖着一条光秃秃的尾巴,就像我每天在阳台上望见的小镇公路边荒凉的行道树。我躲在七楼的老房子里写作业,眼睛盯着课本和蜕皮的墙面,心里却想着刚刚看过的顾长卫的电影。电影里有一个漂亮而疯狂的姑娘,她一切灿烂的理想和自由就像一棵在台风天里孤立无援的树苗,这让我想起我那只困在树上的风筝。没由来却又似曾相识的恐惧和焦虑,促使我没日没夜地向前跑,逃离这破旧的一切。
    楼里的人们也在逃离,他们搬的搬,走的走,很快又住进来一批陌生的脸孔。爸妈说我们也在城里买了新房子,年底就能住。新房子在十楼,不大,但是至少不像这老房子,一下暴雨就漏水。楼下的婆婆搬走了就再无音讯。很快我们也要搬走,也要报复似的、扬眉吐气似的不留音讯。
    隔壁的小玩伴用一块白色的蕾丝罩把钢琴盖住,开始认认真真地写作业,和我一样,筹备着一场预谋已久的告别,从此以后的夜晚,再也没有钢琴声。
    然而,事情就发生在我快搬家的那段时间里。
    有一天,放学的我,从老房子旁边的小山丘旁经过,看到了一个牧羊的孩子。这件事情现在成为我的谈资,在城里长大的同学们听过之后都觉得这件事情不可思议。是的,着实不可思议:我走在路上,一个孩子突然带着一群山羊从山坡侧面奔下,带着树的气息,赶着羊群,逆着下班放学的人流,不顾众人侧目,迈着和羊群一样轻轻快快的步伐,从身边一闪而过。轻快自由如风中树。
    不可思议。
    也是在那段时间,楼下的矮竹没了。它们被人齐刷刷地砍了,干净利落,带着歪扭的“小鸟之墓”,被扔在某个角落的垃圾堆里烧掉了。
    更早之前,操场的松树也都统统被推倒,带着我滑稽的橙色风筝,被运往垃圾堆。从此操场光溜溜的一片,平整而广大,像一块案板,很适合放风筝,只是再也没有人放风筝。高三放学回家,一抬眼看见楼下两个空落落的树桩,连着花坛也一并被席卷而走。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,像是被人偷走了什么。玉兰也没了。她们的尸体被截成一段段运走了。听人说是被卖掉了,卖了多少钱?不明白为什么要砍,为什么要烧,为什么要卖。这世界让人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。然而最后我终于明白,世界并不是为了让人明白而存在的。
    我想起爸爸曾经撕开一片玉兰树叶递给我。我闻到的那一股玉兰香,透明宁静,却带着锋利腥气。那种透明的绿是树的血液,那种宁静,其实是血液的气息,血里裹挟着阳光和夏风,也包裹着冬雨和微生物的尸体。长成参天大树,散发出这样迷人的气息。
    一切都戛然结束在后来的一个夜晚,我独自躺在竹席上,脑袋空空,却又突兀地感叹起来,又是夏夜呀。只是这个夜晚是我高考结束的夜晚。我依然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年轻人的笑声,却早已没有了小时候那种窥探未来时光的新鲜感——不知不觉,我竟然也成为一个“年轻人”了呀。楼下的老车库也被拆掉了,猫都跑光了。这让我觉得有些东西终于还是悄然离我远去了。我喜欢树,从前的我不近视,能在阳台上数相思树狭长的叶片,这简直是我荒芜童年里不多的乐趣之一。竹子也是喜欢的,它笔直翠绿,修茂挺拔,慷慨地让我抽走它的小叶子,没什么理由不喜欢它。最喜欢玉兰树,就像喜欢楼下破车库里刚出生的那只小猫,就像喜欢夜里的钢琴声。
    而在这个夏天的夜晚,玉兰与箜竹凭空消失,无影无踪。相思林还在。只是我也要走了。等我离开,老房子也要拆。这令我费尽气力,期待已久的别离时刻,为什么来得这么悲凉?树都砍光了,房子也推平了。我的记忆从此柔若无骨。这一段树的事,只能依靠我脆弱的脑神经搭建出曾经的样子。
    时间好像又回到那个春天。我背上包,抛开一切疑惑与烦恼,从老房子黑黢黢的走廊里拾阶而下,路过玉兰树,穿过相思林旁的小道,去放一只春天里的风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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